守 歲
○ 張銀江
去年除夕,我在單位值班,不能回家過年。
偌大的值班室里,擺滿了前一天單位上送來的各類飲料,、零食和新鮮水果。傍晚時,,同事和我交接好班,,握著彼此的手,相互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后回家了,。我坐在電視機前,,盯著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時間長了,,眼睛有些困,。站起來伸了伸腰,倚窗望去,,街上不知什么時候掛滿了形態(tài)迥異的燈籠,,紅彤彤的,像熟透了的柿子,;眨著眼的小燈籠,,如同一串串色澤明亮的冰糖葫蘆懸掛在樹枝上,。空曠的廣場上,,幾個頑童使勁往地上摔響炮,,摔完了,他們說說笑笑地走了,。街的另一頭,,我能清晰地看到警燈閃爍,幾個民警在巡邏,,還有清理垃圾箱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而我,無疑是幸運的,,能坐在暖意融融的房間,,觀看精彩的文藝節(jié)目,已經(jīng)是很滿足很幸福的事了,。
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qū)^年的渴望和向往,。
那時每到小年,遠處或近處送灶神的爆竹聲都漸漸濃烈起來,。離年愈來愈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東西就越來越多了,,除了要把大人小孩磨破穿爛的舊衣裳,、有窟窿眼的襪子和裂開口的鞋幫子仔仔細細地縫補了,還要打掃院外院內(nèi)的雜物,,除去屋里屋外的塵土,,再就是門簾窗簾、床單被罩,、衣服鞋帽等都要洗一遍,,圖個來年大人小孩平平順順,無災無恙,。
母親會指使我和姐姐抬著一只笨重的小木桶,,從河塘邊的一眼水泉里,往廚房的一口黑瓷缸一桶接一桶地添水,,直到水快溢出缸口了,,母親笑著從鍋邊上的碗里取出幾顆灶糖,分給我和姐姐,。沒有夸贊和表揚,,只是指了指燃得正旺的灶火和鍋里飄著香味的雞肉,示意我和姐姐趕緊去洗洗手,,一會兒就能改改饞了,。
我蹲在門口的杏樹下,,舌尖舔著灶糖,甜甜的味兒讓我忘記了左肩和右肩上被抬水的木棍勒壓出來的酸痛,。酸痛感還沒有褪去,,我輕輕地從父親的屋子搬出木殼子收音機,擱到屋檐下的蜂箱上,,只有將收音機放置到?jīng)]有遮擋物的高處,才能接收到說相聲和唱歌曲的綜藝頻道,,伴隨著詼諧幽默的相聲或是悠揚嘹亮的歌聲,,我踩著木凳取下了掛在墻上那本泛黃而瘦削的日歷,開始一頁一頁地數(shù)著過年的日子,。
父親輕睨著我,,撫了撫我的額頭,輕描淡寫地罵了一句:“歲‘土匪’,,抬了滿滿一缸水,,也不知道乏。”說句心里話,,雖然身體疲乏,,心里卻鉚著一股勁兒,潛意識里,,累只是發(fā)際間流出的黃土味兒和汗?jié)n味兒,,等汗水徹底晾干了,累的味兒也就消失了,。
那個時候,,對過年最大的奢求,就是想著能穿上嶄新的衣裳,,戴上一頂洋氣的鴨舌帽,,和大人一樣正兒八經(jīng)地盤腿坐在炕沿邊啃一頓熱氣騰騰、肉嫩流油的排骨,。吃飽了,,窩進炕角,偷偷地從父親身后的塑料袋里,,一個個地往自己的衣兜里揀糖果,。大家心知肚明我是個“愛貪小便宜”的主,佯裝什么都沒有看見,,等兜里圓鼓鼓地撐不下了,,溜下炕。出門時,,父親喊住我,,壓歲錢不要了,?我故作忸怩,接過幾張皺巴巴的一角,、二角的紙票,,生怕這些紙票突然長翅膀飛了,手越攥越緊,,傻笑著看了一下炕上的父母和姐姐,,高興得跳出了屋子。想想那段歲月,,無憂無慮,,簡單快樂。
突然,,窗外的上空,,閃現(xiàn)出幾道絢麗多彩的煙花,耀眼炫目的光影里仿佛牡丹在綻放,,蝴蝶在飛舞,。“竄天猴”響雷一樣在夜色中濺出刺眼的光芒,轉(zhuǎn)瞬即逝的亮光中,,樓宇間的燈也跟著一明一暗,,接著紅的,綠的,,藍的,,像長龍,似飄帶,,如流星般迸射出來的焰火布滿了茫茫天際,,山城一下子沸騰了起來,新的一年在天地間的爆竹聲中隨之而來,。
微信鈴聲響了,,是妻子打來的,接通了視頻,。
母親在視頻里笑著問,,你晚上吃的啥,值班的地方冷不冷,?
我打開手機的后置鏡頭,,來回拍攝堆放在地上的水果和零食以及靠在墻角的暖氣片。你看,,好吃好喝的都有,,餓不著。屋子里有暖氣,也凍不著,。
母親看了視頻后,,嘆了口氣,可惜吃不上水餃和你愛吃的排骨么,。女兒探出頭,,俏皮地說,還等你給壓歲錢呢,。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掛了電話,我回到監(jiān)視室的電視機前,。琢磨著自己小時候,,掌控著一臺收音機,只為全家人播放廣播節(jié)目,;長大后,卻為千家萬戶轉(zhuǎn)播著廣播和電視節(jié)目,,心里美滋滋的,。
等轉(zhuǎn)播完中央電視臺的文藝晚會,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打盹,?;秀敝校矍伴W映出母親和妻子繞著鍋臺來回挪動的背影,,兒子在門口點燃了一串長長的鞭炮,,嚇得乖巧可愛的小黑狗東逃西竄拼命地往窩里鉆,父親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兩個大紅燈籠逐一掛到主屋的左檐和右檐上,,喊女兒試一試開關(guān),,燈亮還是不亮,女兒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仍然背著身子坐在沙發(fā)上,,一張一張數(shù)著壓歲錢……我又看見老屋子炕中央坐著一張小炕桌,炕桌上立著一個勺子形狀的清油燈盞,,燈芯像一條干癟的蚯蚓蜷在燈窩里,。
暗淡昏黃的燈光下,父親一點一點地撕下雞肋上的肉放進碗里,,母親用繡著富貴吉祥字樣的荷包包裹住我锃亮的小銀鎖,,從碗里揀出軟嫩的肉絲,喂進了我和姐姐的嘴里,,不留神從我的嘴里吐出來的肉渣子落到炕席上,,母親輕輕地撿起來又放進自己的嘴里……
這些甘冽的記憶仿佛就在昨天。
詩人,把年描繪成一抹鄉(xiāng)愁,,把鄉(xiāng)愁比喻成一縷炊煙,,一碗烈酒。我認為,,鄉(xiāng)愁,,是父親煙鍋里逸出來嗆鼻、烈辣的旱煙味兒,,是母親縫補衣服時撥燈芯的那枚細小,、銀色的針,是門樓子上隨風搖曳的那盞紅色的燈籠……我的理解中,,守歲,,不光是對安康、團圓,、幸福生活的憧憬和祈盼,,更多的是對親人的陪伴、禮讓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