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鳳
上午十點的陽光斜斜地切進門檻,,鋪了一方在地上,。三兩只灰雀啁啾著從天空的灰藍畫布中掠過,,那一瞬間空氣都生動了一下。春分將至,,目之所及,還是灰土的山,,光禿禿的樹,,枯黃的草,毫無生機,。
這里是寧夏,,許是山大溝深的緣故,春天比別處來得晚一些,。
但,,總有一些例外——山野里的苦苦菜大概早長出來了。我印象中,,樹還沒發(fā)芽的時候,,奶奶就會帶我去田野里挖苦苦菜做餃子。
突然很饞苦苦菜餃子,,于是,,這個周末,,我們去了二十里外的大姐家,讓她帶我們去找苦苦菜,。
田間感覺不到春的氣息,。道邊的雜草仍頂著亂蓬蓬的枯發(fā),玉米稈還東倒西歪著,,絕大多數(shù)土地還未翻耕,,一切都在風中瑟縮,儼然還在冬天,。但說不出哪里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
是了,那零星分布的麥田上似不經(jīng)意撒落的幾點綠意,,就是在告訴你春天正順著麥苗的尖兒,,躡手躡腳地走來。她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那抹綠便是她輕淺的試探,。
不遠處,灰黃色的山坡在陽光下緩緩地延展,,那里有蘋果園和杏園,,草木尚未蔓發(fā),太陽照在光潤的枝條上,,樹皮像在發(fā)光,。只有這里是熱鬧的。人們一邊為果樹剪枝或挖坑施肥,,一邊吆喝著閑聊幾句,。這一切讓人覺得親切極了,就好像他們一吆喝,,那山就會趕緊披了綠裝,,鋪開紅的、粉的,、白的錦緞,。
我們尋覓許久,卻始終不見苦苦菜的影子,,我有些灰心喪氣,。大姐安慰我:“麥地剛耬過化肥,咱們去玉米地碰碰運氣吧,。”
不多時,,我們真的在一大塊玉米地里發(fā)現(xiàn)了苦苦菜。只隱隱約約一點綠,恰似大地輕輕呼出的一口綠息,,又似才蘇醒的小精靈,,怯生生地緊貼著地面,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大姐的鏟子已沒入土中,,她笑著說:“這樣的正好,,再晚些就開花了、老了,。”
我突然記起奶奶說的話,,“苦苦菜沒娘家,出了門就開花”,。小時候,,我不懂這話的意思,便問奶奶,。奶奶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緩緩地說:“孩子,苦苦菜呀,,就像沒了娘的孩子沒人疼,,一出生就得靠自己。它早早地開花,,就是要趕在時節(jié)里,努力活下去呢,。”如今回想這話,,我才認識到 這小生命的堅韌與不易。
恍惚也是現(xiàn)在這樣的時節(jié),,鼓鼓囊囊的棉衣還穿在身上,,太陽不冷不熱地照著,風吹得臉蛋冰涼,。奶奶給我戴了風帽,,牽著我的小手,去田里找苦苦菜包餃子,。四處仍是枯敗荒涼的,,看不到什么綠色。奶奶眼尖,,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藏在枯草間的苦苦菜,,彎下腰熟練地用小鏟子挖出來放入籃子里。
我也學著奶奶的樣子找苦苦菜,但我太小了,,根本找不到,,撇了撇嘴就要哭。奶奶便悄悄撥開草叢,,把籃子放在邊上,,故意讓我?guī)退峄@子。就這樣,,我時不時發(fā)現(xiàn)一棵苦苦菜,,興奮地告訴奶奶。奶奶總會笑著夸贊:“我家寶貝真厲害,!”她教我把鏟子斜插進土中,,手腕輕輕往下壓,整株苦苦菜便連著根挖出來了,。
如今我握著沾滿新泥的鏟柄,,忽然懂了這倔強生靈的生存智慧。它將根系深扎在冰冷堅硬的泥土里,,一點點兒地儲備生長的力量,,經(jīng)風,經(jīng)霜,,經(jīng)雪,,熬過寒冬,暖風剛化開土壤時便破土而出,,趕在百花蘇醒前捧出細碎白花,,早早結籽。
挖了約莫四十分鐘,,我們的籃子就裝滿了,。返回的路上,拂面的風都柔和了許多,。原來,,收獲的成就感會令人心情這樣舒暢。
回到家,,我們將苦苦菜倒出來,,摘干凈,再用水清洗幾遍,,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得細細碎碎的,,倒入提前準備好的肉泥中,撒上鹽,、花椒粉等調料,,均勻地攪拌在一起。這樣的餡料,我記不清看奶奶做過多少次,。好像當我們自己長成了大人,,那些深埋的記憶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便鮮活地閃回了,于是,,我們也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很多技能,。
只有搟面皮和包餃子,我覺得自己永遠做不到奶奶那樣好,。奶奶搟出來的面皮,,圓圓的,薄薄的,,一個個在案板上排得整整齊齊,,惹得我總忍不住想用手去戳。我學著記憶里的手法搟皮,,總捏不出奶奶手中那圈勻稱的月牙邊,。看著擺在面前的形狀各異的餃子,,我悄悄在心里感嘆,,再也吃不到那樣美好的餃子了。
蒸騰的水汽彌漫著廚房的玻璃窗,,那淡淡的微苦味兒氤氳了整個屋子,。雖然隔了時光的帷幔,那印刻在記憶中的味道仍像在味蕾中回旋,。
我夾起一個餃子放在嘴邊,,咬開薄皮的剎那,眼淚差點兒流了出來,。清苦混著草香在舌尖綻開,,我恍惚看見奶奶在蒸汽里轉身:“慢些吃,鍋里還有……”
原來有些生命注定要破開凍土,,有些思念終將在齒間返青。